一只死去的狼
2017年11月02日 23:16:23 来源:动物精神 访问量:1206次
作者:王族
一只狼。
它孤独地蹲在那里,歪着脑袋,两眼发着光,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哲人。
我们的车子驰了过去。
它慢慢抬起脑袋,把掉在唇外的舌头软软地甩了几下,然后支起干瘦的身躯,向远处走去。它走得很慢,用了很长时间,才变成了大旷野中的一个黑点,随后融人苍茫。
那天,黄昏很快消逝,黑夜倏然笼罩了一切。望着一只狼慢慢融入苍茫,我有一种跌入无边黑暗的感觉。我在想,一只狼在夜里身居何处?巨大的寒冷压在它瘦小的身躯上,它还将走向哪里?在寒冷的黑夜何处能够容许它卸落疲惫?它是不是将永远奔走,永不停息,直到变成寒夜的一部分?
高原上人畜稀少,因此,狼就像想象中遥远的唐古特海一样,善良,温和,充满爱意。它在高原上翩翩而行,惟一的敌人就是高原;它与高原较量,生命苦难重重却因而变得更加强悍;它奔走到最后,甚至只剩下一副干瘦的骨架,那骨架惟一支撑和有可能支撑得更高的,就是信念。
因为在高原,大雪和荒漠将温暖散化成了赤野千里的大旱,每次驻足,每次饮食,都是长途苦旅中的某个涩酸而又短暂的瞬间。所以,能够把一切留在记忆里,并逐渐使之明亮的,就是信念。信念定格了,随之从从容容出现的仍是无比辽远而寒冷的高原。思念和感觉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跋涉中与日俱增,爱就这样变成一次长久的遥望;从仇恨和愤怒中发出的一声声冲天而起的唳叫,犹如一枝从人间射向天宇的长箭,死不回头。
但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一只狼只要长大,便已成性。锋利的齿虽然从来没有拥有过那种咬住猎物的快感,但那种久蓄的渴望,有若大火攻心,从来没有停止过。那是一种很美的感觉。
甚至它的绝望也像一支搭在弦上但永不射出的箭,那么率直,瞄准了目标,并用心将它射穿。大风雪迎面劈来,它周身发出颤栗,被吹奏成一曲惬意欢乐的颂唱。
这就是高原上生活的一只狼,走近了,觉得它是远征途上的一位好兄弟。
那天,当我以为那只狼已经完全消融在了旷野中的时候,在我们的车子憋着气往前爬动的时候,它的脑袋又在车窗前出现了。它并没有走远,并且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小王将车子加速,向前疾驰。或许是车子的轰鸣被它听成了大地被敲响的那种声音,它心血来潮了,撒开四蹄,腾空而起,与我们的车子展开了较量。我们的车速加到了120迈,而它在车外亦驰骋如斯。车中的四个人彼此心荡神摇,把一只狼看成了一只飞驰的巨翅。夜黑得像冲不破的网,车外的一只狼,一片奔跑的黑色火焰,如梦中的坐骑,把我们的心吸了过去。我们渴望能和平共处成轻柔滑翔的同类,奔向高原神秘不可知的深处。
黑暗中,一曲生命的绝唱爆出了火花。
天亮的时候,它却不见了。我们停车朝四下里寻视,没有一丝它的痕迹。而我的心仍在飞翔的感觉伴随中不能平静。
这种飞翔的感觉伴我们度过寒冷的高原之夜,周身有无数火焰在燃烧,内心更是有一种被引焚的感觉。
我想起古格王国遗址有这样一幅画:一尊千手佛闭目沉思,他的每只手上各有一只狼爬行。天高云淡,佛威凝重,那一千只狼似是领会了佛的旨意,正在呈现自身修炼的功绩;那佛似是在凝听悲壮有力的敲门声,宽容大度,泰然处之。其实那狼已成佛,那佛已随一缕思想幻化于大地之中。
傍晚,那只狼又出现了。它重复着昨夜的动作——奔跑。夕阳像是被击晕了一样,跌人山中。
又是贴着大地的一团血肉在滚动;
又是一张天网紧紧盖住了大地;
又是一把无言的利刃刺入了黑夜;
又是一片无边的激怒与高原在撞击;
又是一阵飞翔中的心跳落入苍穹;
……
“其实,藏北最厉害的动物是狼”。后来一位苦行僧这样告诉我。“当狼老了,跑不动了。它却绝不会在没有遮掩的地方倒毙。它往往在黑夜里消失,没几天,在它消失的地方又会出现一只狼。你分不清它是原来的那只,还是新的一只。好像冥冥之中藏北是一个狼的永生地。生死更迭,永存的只是信念。”
我听着他的讲述,感到有一阵紧促的奔跑声在敲击我的心胸。
我总觉得信佛的藏民族之所以对死者行天葬是与狼有关的。死者生前是天的儿子,受天的指使在大地上行走。死后,让天检阅。如果天将他收回,一定会给他一个来生,让他再次在人间生存一回。生完成了死,死后活在生的高远境界。生即死,死即生。
生命轮回,只是一种灵魂的漫步。
车行到门士,我们向等待在那里的朋友格勒讲了此事,他听完之后说了一句话:“到山岗上去看看一只狼的葬礼吧。”
于是,我们一行爬上一座与神山遥相呼吸的雪山。那只狼大概是在奔跑中撞石而死的,脑汁四溢,身败骨散。有一群人正在挖坑和挂经幡,准备为一只狼进行无比虔诚的葬礼。我不愿再睁开眼睛,此时,我宁愿相信那只狼的灵魂还在与我共处。我的眼角已经有冰凉的东西往外涌动,我听见了我的心跳,那是一连串大声的疾呼:你遇见了什么?
我们将它的尸骨装入纸箱内。
我泪流满面——一只狼直到最后都做着振翅欲飞的努力。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它一定不怕心中保持着笼罩大地的那一对如天的巨翅。那一刻,它成为天地间惟一的灵魂主宰者。
几个僧侣用柏枝燃放的桑烟袅袅飘远。人们将它散乱的尸骨和布满血渍的皮肉直接埋人土中,让大地宽广的胸怀收纳它的一颗灼烫的灵魂。葬后我仍然不能平静,似是它停在我们身边,不停地在说着一些冥冥的话语。格勒用鹰笛吹奏一支低低的曲子,那声音好像穿过了层层岩石和悠悠岁月,是鸣响天地惟一的诉说。
一只狼的灵魂飘远。
飘远之后,在另一片更为宽大的土地上,另一个安详的夜晚,就潜入另一只狼的心灵。
另一只狼,更多的狼,像儿子赶赴一次生命的盛会一样,跳着黑色舞蹈,无休止地开始,追逐。
而一只死去的狼,早已做了父亲。(《动物精神》)
编辑:惠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