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857农场的故事——北大荒的狼

“北大荒”开启了我人生崭新的一页，丰富了我的知识，锻炼了我的胆识，培育了我热爱自然的兴趣。许多事令我难以忘怀，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北大荒”的狼。

谁能想到，作为“半拉子”“五、七战士”，在“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北大荒”给我的“见面礼”竟是狼。

到“北大荒”的第一个早晨，房东刘爷爷便告诉我们：昨夜来狼了。呀，这也太恐怖了！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在《儿童画报》中看到的大灰狼凶残形象，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出门去看，果然在我们窗户下的地面上有狼粪。想那大灰狼大模大样地在我家窗下“出恭”，我们却浑然不觉，简直是对我们的“下马威”。

刘爷爷告诉我狼粪与狗粪的区别：狼吃活物，连皮吃下去，狼粪里面便有动物的毛。而狗是家养的，吃熟食，狗粪也就没有毛。这时，听到远处有人喊：生产队的老母猪被狼咬死了！

我们几个小孩连忙向马号（生产队部，饲养的马、牛和猪等都在这里）跑去。生产队饲养了一头400多斤的种猪和一头280多斤的老母猪。现场场景令人震撼：只见母猪的圈门被拱开，里面到处是血。母猪死在距猪圈50多米外的场院（打场的地方）边，腹部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院内留着血迹画成的圆圈轨迹，隔不远的地上就会有一只白白的小猪崽尸体。

一位年岁挺大的人正向人们描述着这惨烈的一幕：一只狼趁黑夜跳进了母猪的猪圈，把母猪肚子咬开一个洞，叼着掉下来的猪崽跑到场院。红了眼的母猪奋力拱开了圈门，勇敢地追了出去。在与狼殊死搏斗和追逐中，猪崽不断从肚子里掉出来，地上几米、十几米就会有一只，直到流血过多,母猪倒在追夺孩子的路上……

而那头两支獠牙长达半尺的种猪，目睹了母猪受害的全过程，仍处于疯狂状态，整个早上一直在用头部撞击着猪圈门那两根拳头粗的铁杠，把铁杠都撞弯了，不断凄声嚎叫着。听人说，因为平时怕种猪冲出猪圈伤人，所以用特制的圈门加固。如果不是这样，种猪不会让狼得逞。

苍茫辽寂、白雪皑皑的“北大荒”，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大自然的神奇、生动，惊天动地，动人心魄。

爱唠叨的刘爷爷向我讲起了“北大荒”狼的陈年故事，并告诉我一些防狼的常识：什么狼是“麻杆儿腿，豆腐腰”啦，什么“狼怕蹲、狗怕站”啦，什么走黑路如果背后有谁搭上双肩，不要回头看，防止被咬喉咙，而是要摸一下，如果是“张三”（“北大荒”人对狼的称呼）就要用两只手抓住狼爪，用力向前猛拽，用头顶住狼下巴，把狼“背”到有人处，帮助消灭狼啦等等。

但是，不管大人们怎样叮嘱，我似乎对狼没有多少怕的感觉，只是觉得农村生活有趣，什么都新鲜，也就对什么都好奇。不过，按照当地习俗，八里路的上学路上，还是尽量结伴而行，因为还有一公里两旁没有村庄的空地。尤其秋天青纱帐起，路边藏着狼不易察觉。不仅如此，书包里除了带午饭、防雨的塑料布，一直带着一把清秀的铁红缨枪头——这是在公社铁匠铺当主任的房东二大爷让人专为我打造的防狼“重器”；还有一包火柴，这是按照人们说的，遇到狼时，就地拢草点火，一是狼怕火，不敢靠近；二是可以用烟引起附近人们的注意，起报警作用。古代人用草和狼粪点燃的“狼烟”是为防外敌入侵时报警所用，而我点火造烟却是为了防狼，多有趣。只是，两年半的农村生活，这些“装备”除去火柴曾经在秋天用来路上点火烧黄豆吃之外，从未真正派上用场。

在“八五七”农场高中读书的姐姐回来，讲的一个亲历的故事，让我更对狼产生浓厚兴趣。高中女生宿舍在农场边上，房后是山坡，远处是几百平方公里的草甸子。一天晚饭后，七、八个女生在宿舍打闹，后来，有人说了句：听！外面有声音！大家屏气凝神，方听到窗外有小孩的哭声。有人说：是不是狼啊，快睡觉吧。于是熄灯，纷纷爬进了被窝。有一名女生，觉得声音来自自己炕梢上方的窗外。为看个究竟，她悄悄爬到窗边，挑开窗帘，把脸贴在玻璃上，用手电筒突然向外面照去，只听“妈呀”一声惨叫，这位女生仰面倒在炕上，抖成一团。原来，一只狼在窗外正把头贴在玻璃上，向屋内窥视，与这位女生的脸只隔一层2毫米的玻璃。这位女生吓得魂不附体，全宿舍的女生虽没被狼吓到，却被女生的叫声吓到了，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只是不知那只狼是否也被吓到。

我也亲见过一次狼的“犯罪”现场。那年秋天学校放“农忙假”，我回生产队参加秋收。因为手割破了，我拎着镰刀走在回家的山坡路上。正巧，一辆马车从后面赶来，车老板很熟，就让我坐到马车上。走不多远，就听路旁玉米地里有猪叫声。车老板说声“有狼”，飞快下车，跑到玉米地里，用长鞭甩了几个响鞭，只见一头近百斤的猪从地里钻了出来，一只耳朵已经不见了，头上血淋淋的。车老板告诉我：这是刚才猪群从这里走过，这头走散的猪进了玉米地，被狼盯上了。狼的办法是咬住猪的耳朵，用尾巴抽打猪，准备把猪赶到远离路边的地方再下毒手。这头猪听到马车声，便拼命嚎叫，最后，挣断了耳朵，挽回了性命。望着跟在马车后面劫后余生的聪明而又可怜的小猪，我感慨：狼多有智慧啊。

然而，这只狼没有空手而归。下午再去地里干活，人们纷纷议论着：村子靠北面的一家，中午发现自家的猪被狼吃掉了一半。据说狼白天是轻易不进村袭击家畜的。是不是一只耳朵令这只狼于心不甘呢？于是，酿成了“猪头肉”“快餐”变成了“全猪”“大餐”的惨剧。我心里这样想。

实际上，现实生活远非那么可怕。除去远远看过几次狼，甚至有时区分不出是狼是狗，狼更多的是人们无事聊天的话题。所以，除了时刻保持警惕外，胆子仍然很大。我曾经在夏季晚间九点多钟的漆黑夜里，仅拿着一支演节目用的道具手枪，便在青纱帐里走一里多路独自回家；也曾在夏日早上四点多钟，拎着一个乒乓球拍，独行八里多山路，去公社中学参加中学生乒乓球比赛；更经常的就是每逢公社或农场演电影，我们两三个孩子结伴跑去看电影，回来已经是深更半夜。为赶时间，总是抄近路走那“白水黑泥黄干道”、路旁墓地就可能藏有狼的山中羊肠小道；而最普通的就是上学路上那段一公里的空地，尤其秋天，形同屏障的玉米高粱，风吹得叶子“唰唰”地响，仿佛心怀叵测的“张三”们在里面暗中窥视和跟踪。也许，“无知才能无畏”吧，若在现在，恐怕绝不敢如此鲁莽的。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对狼越发感兴趣。一个冬天的夜晚，几乎全村的狗都在狂吠。我家房东养的两只大狗、一只小狗更是叫成一团。我知道，这是狼来了。

第二天早上，房东二大爷对我绘声绘色地讲起昨夜的故事：昨夜一只狼来过。尚未进村时，村头人家的狗便叫了起来，引来许多狗的叫声；狼一进村，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房东家的狗已经跑到院子外面大道上，狂叫不止；当狼走到大道南头离我们家还有五十多米时，狗已经退到院子里，只是叫声中少了原来的威武，多了些恐惧；而当狼路经我家院门外时，大狗已经退至住屋的门口，而那只小狗已经上了窗台，那叫声已经不是朝向狼，而是室内的主人。二大爷说，天太冷了，本来不想出去，听到狗带着哭腔的叫声，还是起来吧。于是，穿戴整齐，拿了猎枪，走出门去。

哪知房门一开，狗们立马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路吼叫，向外面冲去。转眼间，连狼带狗，早没了踪影。二大爷连狼的影子都没看见，就“凯旋”而归。只是没过多一会，几只狗便悻悻而归，并且不吃不喝趴在柴禾堆上昏睡了一天。

我问二大爷：“狗能把狼撵到哪儿去？”

二大爷笑了：“狗仗人势，看到没有人了，自然就回来了。”

我后来不止一次想起这戏剧性的一幕：漆黑的冬夜，一只狼被几只狗追赶着。可是，没跑多远，看到没有了人家，这只狼转过身来，眼冒凶光，呲牙低吼，露出凶残的嘴脸，向这“两条半”狗们逼近，心里在想：我已经在你家主人面前给足了你们面子，你们还想怎样？而狗们忙回头，发现早已不见了主人，顿时没了主心骨，倒了“靠山”，立马放下威风与尊严，顾不得什么脸面，争相夺路逃命。一来一去场面竟是如此天壤之别。

从此我便不怕狗。

虽未谋面，然而狼的声音还是能经常听到，而且多是夜间的远处。有时是独叫，有时是群吼，有时是此呼彼应。直到有一次，我在近距离听到狼嚎，方才知道狼的可怕，才知道恐惧是不由自主的。一个初秋的夜晚，村西面山岗上的农场正在放映电影《奇袭》，因为已经看过多次，我没有去，独自跑到屋外西房山外自家园子里大便，顺便能听到远处电影里的声音。

农村的夜晚极其寂静，一公里外电影中人物的对话清晰可辨。猛然，一声巨大的阴森、凄厉的狼叫声在距我不到二十米处传来，实际感受还要近很多，仿佛就在身边，连地皮都在抖动。我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提起裤子，返身向院子里跑。进屋后，上气不接下气，胸口臃堵，浑身战抖，说不出话，感觉头发都立了起来，实际上是头皮完全麻了；两只手连同胳膊都已麻木。缓了二十分钟，才恢复正常。我想，这大概就是老人们说的，狼有一种叫法，是在地上刨个坑，把嘴伸进去吼叫，这是最阴险的，也传得最远。

第二天，邻村的同学告诉我：昨天，三名兵团知青，拿着冲锋枪去草甸子打猎。没打到猎物，却掏了一个狼窝，把三只小狼崽抱了回来。晚上，小狼崽都死了，他们便把狼崽的尸体挂在农场猪圈的栏杆上。母狼跟踪而至，晚上，招来几只狼，跳入农场的猪圈、羊圈，疯狂乱咬。因为狼和猪、羊混在一起，农场职工不敢用枪，只能手执木棒，与狼展开混战。也不知最后死伤多少猪和羊，幸亏没有伤到人……我恍然大悟，想到母狼应该白天就已经潜伏在我家后园子外路旁的壕沟里，那一声撕破黑暗、也令我魂飞天外的吼声，之所以那样瘆人，其实夹杂了呼唤同伴、也是呼唤孩子和排解心中悲伤、愤恨、绝望，更是对仇人的武力威胁……咳，多么复杂的内涵啊！难怪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夺魂摄魄的吼声。唉，这三位农垦“知青”，在人与“北大荒”狼如何相处上，真真是知识不足，青涩有余。

我真正近距离看到“北大荒”的狼，只有一次。有一年春天，学校帮助第二生产队铲地。因为我年纪小，身体单薄，又是城里人，所以每次劳动老师都帮我。这次老师和我铲一根垄，老师让我远点走，让出一大截由他来铲。我翻过山坡，独自一人在那里干活。忽听远处有人喊：狼来啦！我抬起头，只见一只非常大的狼从我左侧斜后方十多米处慢悠悠地向右前方跑去，还回过头来瞅着我。估计是奔着我来的，可能因为有人喊，加上我有准备，还拄着比我高的锄杠，所以径直从我身边跑了过去。

虽然我身边空无一人，但心里并未害怕，事后却真正感到了害怕。如果不是有人大喊，让我及时回头，那只“坐着比站着高”的大狼，都不用把双爪搭在我的双肩，那庞大的身躯一扑就会将我扑倒，可能一口就了结我的性命。不过，我发现这只狼与我看到、听说的狼大不相同：个头出奇的大，比我看到最大的狗还要大三分之一；骨架宽大，身材魁梧；腿和尾巴粗而长，嘴巴也是又宽又长；身上黑、白毛杂间，但总体感觉不是灰色，而是有点发绿的青色；尤其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极具智慧和自信。

这是一只“北大荒”既“高”又“大”又“帅”的狼。它跑时蜷着一条后腿，用三条腿漫无目的地蹦跳着向远方跑去。看似不紧不慢，实际速度非常快，几分钟时间，已经跑过五公里外的另一座山头。这也验证了老人们说的，狼的皮毛是随草色变化的；还有就是狼经常装瘸，用三条腿走路，这样的狼不好斗……回想起来，真有点后怕。如果没有人喊，如果我没有回头看到它，这个直立起来要高出我一头多的家伙，绝不会幽默到从背后搭上我的双肩，让我猜猜它是谁吧？

一晃43年了，我时常挂念“北大荒”,想起那里的山山水水，乡里乡亲；想起那“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田园生活；想起那些同学和小玩伴及那些有趣的事儿；也经常想起记忆深刻的“北大荒”的狼。20年前，见到“北大荒”的人，问起“那里还有狼么？”对方总是苦笑着说：很少了，几乎见不到了。而近几年，再问起，人们则一脸惶惑地说“哪儿还有狼啊？”

多少年来，每当在电视里看到狼，总感到似乎都缺少雄壮的体魄和凶残的野性；而动物园中那瘦骨嶙峋、灰头土脸、耷耳夹尾、低眉倦眼的狼，简直糟蹋了这个令人恐惧的名字。至于动画片中的大灰狼，更是让天真的孩子们忍俊不已。唯有“北大荒”的狼，是我见过最壮硕、最威猛、最英俊的狼。

如今，“北大荒”那一望无垠的荒草甸子、塔头敦子，早已被庄稼所代替，“北大荒”也早已成为了“北大仓”。那苍茫深邃、地老天荒的荒甸沼地，已成为不太遥远的历史和传说；而“北大荒”的狼，则是这历史和传说中生动的一页……那让人难以忘怀的、颀长健硕的身材、粗壮的腿和尾、宽大而长的嘴、双目炯炯充满智慧和自信的目光、随四季变幻莫测的毛色以及那令人永生难忘已近乎绝唱的动地低吼…...

     （原文2018-03-12 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