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狼
2017年10月27日 21:59:51 来源:中国时报 访问量:1264次
作者:席慕蓉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在我们的左前方,在秋日金红褐黄的大草原上,果真有匹灰狼正轻捷地向着我们这边奔跑过来。
1
在蒙古国的北部有处人间仙境——库布斯固勒湖。
湖的面积广大,一如汪洋,占全世界淡水储存量的百分之二,并且全无污染,水质的纯净度更是世界第一。湖畔漫山遍野都是原始森林,是查腾乌梁海部(“查”是指“驯鹿”,“查腾”就是“驯鹿者”)自古至今的生息之地,中国史书上把这个湖译为“库苏古泊”
1991年9月中旬,我慕名前往。和朋友一起,先从蒙古国的首都乌兰巴托搭小飞机往北飞到库布斯固勒的省会慕蓉市(是的,请勿惊讶,在下刚好有幸与这个城市同名!在蒙文里,“慕蓉”或“穆伦”都是“大江河”之意)过夜,第二天还要再换乘越野车走上七八个钟头才能抵达湖边的旅馆。
在幕蓉市停留的那个下午,朋友去找他当地的熟人借车去了,我一个人在市内闲逛,路旁有居民好心指引,说是附近有个小型的动物园可以参观。
我找到了,也走进去了,而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在极近的距离里与一匹狼相见,面对面,四目对望。
当然,狼是被关在铁栏后面的,我相信它应该已经被困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我靠近时,它也毫不闪躲,依旧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向我凝视。
它的眼睛多么好看啊!眼角微微向上扬起,双眸清澈如湖水,是一种透明的蓝灰色,眼神冷静而又冷漠,可是,再望进去,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匹狼对我的凝视里带着强烈的恨意,让我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在仙境般的山野里奔跑着长大了的生命,如今被困禁在这低矮狭窄的兽槛之内,那灵魂深处一定充满了想撕裂一切的恨意吧?
参观的行程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只好低头转身羞愧地离开,直直向着动物园的门口走了出去。
可是,我知道,有一只美丽而又澄澈的眼睛始终在我背后,带着绝望的恨意凝视着我。
2
第二匹狼也是被关在铁笼子里面的,不过,它的故事不大一样。
它幼小的时候受了重伤,摔在山崖下,是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起来,抱回家中慢慢地把伤养好的。
可是,长大了之后,主人还是不得不把它放进铁笼子里面以防万一。
应该是公元两千年的秋天,我第二次进大兴安岭的时候吧,有个晚上,跟着朋友踏进他们家的院落。灯光很暗,在如井般四周都围有房舍的狭窄院落里,有个很不成比例的粗大铁笼,笼中有只灰褐色的野兽在不停地打转,朋友说:“这是我养的狼,力气大得不得了,不能不关起来。”
铁笼再粗大,里面的空间也是仅可容身的狭小,这匹狼几乎等于就在原处团团打转。速度很快,因而不断碰撞到铁栅栏,可是却始终不肯停下来,就像是一匹模糊的灰影子不断旋转,还发出低沉又急切的喘息声。
整个晚上,我和朋友在他的客厅里与众人交谈,这一匹狼就在我们的窗外不停地打转。
不停不停地打转。
3
巴尔虎蒙古人在蒙古民族里是历史极为悠久的一支,如果从公元前三世纪巴尔虎的先民参与的丁零部族算起的话,史籍中见于文字的记录,到今天已经有两千三百多年了。
千百年来,巴尔虎蒙古人活动的区域是从贝加尔湖的周边到更南的呼伦贝尔地区。(前者现在是被并入俄国的布里雅特蒙古共和国境内,后者如今是在中国境内的内蒙古自治区东北部。)
呼伦贝尔地区,可说是上天赏赐给游猎与游牧民族的福地,以大兴安岭为主的山林面积有十七万平方公里,而草原面积接近八万平方公里,巴尔虎人居住的家园在大兴安岭西侧,正是这片大地上的精华地带,史上赫赫有名的巴尔虎草原。
2003年9月中旬,我终于和朋友踏上了这片广袤无边的草原,那可真是难以形容的天远地宽啊!
我们昼行夜宿,走了几天几夜都还是在巴尔虎人居住的范围里。
有一天,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名为“狼井”的地方,享受了一顿美味的羊肉大餐,当地的朋友就在牧民的毡帐之外铺上大片的帆布,摆上餐具和酒水,真正是露天席地的野宴。
席间,我问起“狼井”这个地名的由来,牧民回答我说,这里原是一片没有水源的沙丘,多年前,有狼在此掘出一处泉眼,这泉眼至今还在,牧民们再把它挖得大一些、方正一些,旁边围上栅栏,就成为一口井了。
至于狼的寻水行为究竟是依靠着直觉还是嗅觉?或是从某一种植物所得到的线索?那天,在场的人都没说出些什么道理来。
走在如今已是拥有还算丰盛的植被的沙丘上,参观了那口“狼井”之后,我们就向主人道谢和道别,然后再踏上征途。
几个人酒醉饭饱地坐在越野车上,车窗外,那无边无际的草原正随着日照在慢慢变幻着颜色,我们也顺着“狼”这个题目彼此随意地交谈。
驾驶的朋友说起多年前曾经有过数量宠大并且极度饥饿的狼群,攻击过边防军营地的事件。另外一位朋友则说,草原狼和森林中的狼脾性有些不同,一般并不会攻击人的,它们的目的只放在牛羊身上。
白天,悄悄尾随着有人照管的羊群,从边上拖咬出一两只,牧民发现了赶紧呵斥几声,狼就会跑开了。
“被狼咬走或者咬死一两只羊,牧民通常都认了,不会生气。可是,如果是被人骗走或者偷走了羊,那可是非得找回个公道来才肯罢休的。”
是啊!狼总还是要活下去的,互相忍让一下也就算了。
“可恶的是,有些狼晚上进入羊圈,它会把三四十只羊都一一咬死,凡是会动的就每只都在脖子上咬那么一口,它也不吃,就那么搁在那儿。如果牧民睡得太沉,毫无警觉的话,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可能发现自己已经破产了。”
“问题是,你真要大伙集合起枪支来猎狼的时候,它们会往西跑得一个都不剩!”
那有什么关系,再继续往西追不就得了?
我刚想要这么说,忽然间懂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得罪了,巴尔虎的牧民们。我不是不同情那些被狼咬死的羊群,只是我更不得不佩服草原狼的智慧啊!
真的,真了不起,现代的草原狼居然也懂得什么叫做“政治庇护”了。
巴尔虎草原上有一条哈喇哈河,隔着这条河,西岸就是蒙古国。
虽然,从边境的山岗高处眺望,河的那边与河这边的风景没有丝毫差别,都是相同的草原,相似的丘陵与山峦,河的西岸远远居住着的也是同文同种的蒙古人;可是,两道彼此相距有一公里远的铁丝围篱就在眼前,不管这围篱的铁丝有多么细窄多么稀疏,依然是难以逾越的政治疆界。
蒙古国规定,距离国境线二十公里之内都不得有居民。中国这边却并没有这个限制,内蒙古自治区里的人口也越来越多,所以,在河那边不容易打到羊吃的狼,就过河来打牙祭。一旦事发,就拼了命往西跑回去,它们想必已经明白这两道铁丝网的用处了吧。
我笑着对朋友说,真想见一见这些聪明的狼。说时迟那时快,我这里话才刚停,就有人忽然指着窗外大叫:“那不就是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在我们的左前方,在秋日金红褐黄的大草原上,果真有匹灰狼正轻捷地向我们这边奔跑过来。
多么漂亮的野兽!毛色是浅白又发亮的灰,步伐是仿佛毫不费力的腾跃(所谓的“草上飞”,应该就是这样子吧?)它的营养状况大概不错,毛长得很顺,随着奔跑的速度,在风中微微向后飘起,逆着阳光,闪耀着一丝丝的银芒。
草原无边无际,任它随意奔驰。开始时它并没有在意我们的事,等我们加速想要更靠近的时候,这匹狼才警觉起来。
但是,它也并不慌张。就在彼此相距快要有两公尺之时,它忽然用两只前脚一起触地像踩煞车一样煞住了往前冲的力气,再轻微地一偏身,就把方向转了一百八十度。只见它头一低,脚下一加劲,就像箭矢般飞射出去,把我们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不过,在它煞车之际微微偏身之前,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我清楚看见,这匹灰狼曾经对我们投以极为厌恶的一瞥。
是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那清澈透明蓝灰色的双眸里,闪过的是何等厌恶与不屑的眼神。(《中国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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